又是星月夜，同三年前一模一样。
天花板的水晶灯坠轻晃着，反射着月光在指尖若隐若现。忽的，五根手指合拢随即又伸展——这无聊的动作不知被我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多少次。
房间很静，或者说是死寂。
“咔啦——”一声，沉重的门被缓缓推开，戴着单片眼镜的汤姆（Tom）缓缓走了进来。
“少爷，夫人她——还是……”
刚伸展的手指停住了，随着一声闷响，连同胳膊一起砸落在蚕丝被上，我闷闷地说：“知道了，你出去吧！”
管家什么也没说，轻轻带上房门。
屋子又静了下来。
“您也走了吗？”我的嘴角微微翘起，不知是哭还是在笑。终于你舍不得父亲呢。
“妈妈……”
这里是伯莱克伯爵的宅邸，而我，让·艾略·伯莱克，已经成了这里的主人。（Jean.Elio.Black）
清晨，教士们便来做祷告，只有管家一个人打点着仆人们处理后事。
我伫立在母亲的遗像前，看着照片里那依旧楚楚动人的母亲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，只是觉得不知何处阴森森的，那种寒冷从后背一直袭到脚心。
“伯莱克伯爵家的人，谁也活不长。”很早便有人传言。从我记事起，死神就一直徘徊在这幢豪华而古老的建筑物中。自从六年前父亲伯莱克伯爵去世以后，六年间家里便接连遭到不幸，只是这一次不幸降临在了女主人的头上。
伯莱克家族起于百年之前，在我曾祖父的时期达到了顶峰，不但经营起了整个阿尔克兰（Achelon）的花卉生意，还被皇室赐予了世袭的伯爵爵位，也算是一方的贵族，富豪了。
只是这些显赫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了。
纵然权倾一方又如何，纵然家资万贯又如何——人终究是要死的，什么都带不走，只能一股脑全丢给子嗣罢了。
三天后的追悼会很隆重，神父站在在礼台上不停地念着悼词，教堂里充斥着啜泣声——那是女仆们的声音。而身穿黑色礼服，站在最前排的我早已熟视无睹。神父的声音，哭泣的声音，都听不见了。
“让，伯莱克的产业将来还要你接管，你不能一蹶不振。”说这话的是我叔父卢瑟福（Rutherford）。
他早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，虽是贵族却和一帮赌徒整日厮混，最后欠下巨大的债务，名声狼藉。他的父亲，也就是我的祖父，虽然为他还清了债务却也再难容忍，把他赶出了家族。说起来，他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，所以如今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，他才有机会重新回到了家族，名义就是暂代我管理家族的产业。
我没说话，只是坐下来，把头低低地埋在了双手之间。他皱了下眉头，走到教堂门口，轻轻戴上礼帽，拄着那并不发挥作用的紫檀木拐杖走了出去，用几乎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着：“让这无能的样子可真不让人——放心啊，将来如何肩负得了家族的荣耀！”
不知道如今他的话在人们心中有多少分量，但是至少，他在那端庄严肃的神态上是做足功夫了。
“让，”从哭泣的女仆之间挤进来一位淡紫色长发的少女，神色忧伤地跑过来，坐在了我旁边，“伯母……的确是很好的人呢。”
伊达（Eadda）是道格拉斯（Douglas）子爵的女儿，也是我童年的玩伴，所谓青梅竹马。
我没说话，她便安慰着。
“我明白你的痛苦。但是不振作起来，如何让故去的伯莱克夫人安心呢？”
她的声音很清澈，很好听，我本已经什么都听不到的神经，一时被她唤了回来。
“振作吗？”我戏谑的笑着抬起头，看着不远处念着悼词的神父，“不过是徒劳的挣扎。没有人摆脱得了死亡——人从来都只是死神的玩物。”
她斟酌了很多安慰的话，一时却语塞了。她深信是了解我的，但此刻看我的眼神却有些捉摸不定。
“我们在这世界，不过是被牵线的木偶，挣扎着表演给人看，最终报废了，就装进盒子里——像我母亲那样，深埋在地下，再也不会有人记得。”我咬了咬牙齿，又低下头去。
教堂外伫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，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殿门上的十字架。“奥西里斯的教堂还真是朴素啊。这里会不会藏着有趣的东西呢？”
一位女仆见状走了过来：“先生，是来参加追悼会的吗？”
“追悼会？”他扬起眉毛，“故去的是哪位可怜的人呢？”
“呃——”仆人一愣，又解释道：“是已故的伯莱克伯爵的夫人——爱莎女士。”
“居然是伯爵夫人？那么不去悼念一下就太不懂规矩了。”他扭了扭领带下一枚小小的胸针。
那个人身材高大，长得也十分俊秀，虽然皮肤有些白的过分，但是眉宇间散发着难以名状的英气。女仆不由的愣了神，一晃的功夫，等她回过神来，眼前的人早已经不见了。
我苦不堪言的坐了好一会儿，直到修女们悲凉地唱起悼歌时，终于无法忍受这压抑的声音，起身跑了出去。
“让？！”伊达起身望着我远去的背影急忙喊了起来，女仆们纷纷回头，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我去追他。”汤姆说着追了出去，“少爷！”
那位把女仆迷得半死的青年刚到门外，迎面看见一个男孩跑了出来。
“滚开！”
男孩栗色短发下的那双红色眸子也从他眼前一闪即逝。
“抱歉……”莫名其妙被呵斥，他耸耸肩刚要进去，却又差点撞在管家身上。
“失礼了。”管家行个礼又走了。
“奇怪的人真多啊。”他盯着管家的背影怔了片刻，转身看见大殿上被鲜花环绕的棺椁。
“没有灵魂的气息，真是不祥。”
他这么絮叨时，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。
“爱莎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，年纪轻轻的就死了，真可惜啊。”一个人叹息。
“不仅貌美，她还是个能干的女人。伯莱克伯爵故去后的六年来，伯莱克家族的一切产业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。”
“说起来，刚刚跑出去的那小不点儿是伯莱克家的小公子吧？真是可怜，这么小就没了父母……”
“原来是个伯爵少爷。”陌生人托着腮，接着又好像听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，把眼睛眯了起来。
“幸亏还留下个孩子，不然兴旺百年的伯莱克家族就要断了。”
“唉，你不知道原因吗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有传闻说，伯莱克家是被诅咒了，谁都活不长的……”
“啥？诅咒？！”其中一个因为吃惊，声音不由的大了些。
“对不起，请不要在教堂里说这些。”伊达的声音打断了他们，“请您尊重让和他的家人。”
陌生人本来对诅咒的事情充满了好奇，这时只好转过头去，看到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，虽然不能说相貌多么倾城，但是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，仿佛不是凡物。
伊达并不喜欢生气，但此刻显然是被两人的闲言碎语激怒了，她不喜欢别人在朋友母亲的追悼会上散布流言。很有礼貌的劝告了两个人之后，她转身看到陌生人的目光，有些疑惑便行了个礼，又到礼堂的门口等我了。
陌生人目光里多了一丝诧异和惊奇，倒不是被女孩的相貌和气质吸引，而是在她身上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。
被伊达提醒，两个人收敛了许多，“小声点吧！千万别让卢瑟福那家伙听见了。”
“切——让他听见又怎么样，他不是早年就被老伯爵轰出去了？要说伯莱克家的产业根本没他的份！”
“嘘！你知不知道人家现在不光风风光光的回来了，还得了全家族的产业，你说话可得注意了！”
“切，他也就是临时代管——”
“笨蛋，这你都看不出来！”说着便推搡着另一个到一边去了，“那家伙是个阴谋家，你要是不想被他谋算，还是管管自己这张嘴吧。”
陌生人没兴趣去听家族里面的矛盾，转身走了：“看来这里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。”
“有客人来主人却不来迎接，真的非常失礼。”管家领着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走进了庄园，“少爷因为母亲去世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了。”
“没关系，人之常情。”
他端详着这座华丽而古旧的建筑，尽管经历了百年的时光，看上去依然富丽堂皇，昭示着一个家族曾经的兴旺。
正门前是一大片花圃，园丁正在精心打理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卉。罗特维尔犬朝他们叫了几声就被仆人匆匆抱走了。灰头土脸的扫烟囱工刚刚从梯子上下来，看到客人和管家连忙鞠个躬又跑开了。几个年轻又端庄的女仆端着茶盘从走廊另一边过来，茶盘里放着各种各样的茶点。
吵闹而安静，安静却并不平静。
“少爷平时不是喝莫达拉的红茶吗？”管家检视了一下女仆们准备的茶点，皱了皱眉头。
“这些是卢瑟福先生的，汤姆先生。少爷这几天饮食很少，卢瑟福先生说少爷的那份等少爷从房间出来再准备。”女仆说完，又加快脚步追其他人去了。
管家沉吟片刻，转身解释。
“怀特先生，现在这里的产业虽然刚刚继承到少爷名下，但是由于少爷尚且年幼，一切都已经暂时交管给他的叔父，也就是卢瑟福先生了，关于生意的问题请直接找他谈。”
说罢直接把他领到了卢瑟福的房间，推开门，示意他进去。
“我知道了，谢谢。”叫怀特的中年人走进卢瑟福的房间，正赶上那群女仆从房间匆匆走出来。
和别墅外部的华丽相比，房间里显得更是奢华。封建时代的大伯爵家大抵如此，尽管时过境迁，装修中对一些典雅和奢侈的艺术品使用依然甚嚣尘上，且卢瑟福的房间里就挂着许多精美的壁画，似乎可以彰显出主人的品味。
“你好。”卢瑟福面无表情，面前的茶几上放了好几盘刚刚放下的茶点，“我是卢瑟福，目前代理伯莱克家的产业。”
对方冷淡的态度没有让怀特感到紧张。
卢瑟福打量了他片刻，示意他坐下一起用下午茶。
“虽然是谈生意，但是不用太严肃。”卢瑟福似笑非笑的喝着咖啡，似乎是觉得不够甜，不停的往里面加糖，喝之前加了一次，喝了一口之后又加了一次，“试试这黄金海岸的咖啡吧，很多年前曾经喝过一次，那味道到现在都忘不掉。”
怀特感到这个卢瑟福似乎有几分老辣，和之前的纨绔形象的确判若两人，顿时多了几分疑惑。
“多谢。”他只是看了一眼杯子，并不饮。
卢瑟福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客套的意思，微微皱了下眉头：“我看过了您的信息，乌托匹亚（Utopia）的怀特家族，与伯莱克确实有过几次贸易谈判，不过交易好像并没有完成。”
“是的，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协商。”怀特很诚恳的看着对方，“我曾想从爱莎女士这里订购一批金色和红色的郁金香，本来是谈妥的，不过因为资金周转出了些问题，而且我们没有写下正式的合同，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“这样啊，那么这次，阁下是准备——？”卢瑟福灌了一口咖啡。
“啊，这次不是郁金香了，我希望看看有没有其他新奇的花卉。”
“知道了，等我们吃完，我会吩咐管家，让他带你去苗圃的。”卢瑟福把咖啡一饮而尽，开始用小勺抠那些慕斯蛋糕。
“真是古怪的人啊。”怀特思忖着，抬头看着墙上那些画，“我听说伯莱克少爷因为夫人去世茶饭不思吗？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请替我向他转达哀思。”
卢瑟福什么也没说，他的兴趣完全转向那几块不同种类的蛋糕，来回抠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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